记得儿时常常从大人们口头上听到“罗隐”的名字,幼稚的童心不由顿生疑窦:岁月的风雨冲淡人们多少宝贵记忆,为什么一个多年前的古代人,至今还赢得人们的口碑?随着年岁渐长,对语言文学发生了兴趣,终于在《唐诗纪事》里读到一则关于罗隐的故事:

晚唐时期,令狐绹的儿子令狐滈中了进士,罗隐写了首诗祝贺他。令狐绹对儿子说:“吾不喜汝得第,喜汝得罗公一篇耳。”令狐绹在宣宗朝任宰相,长时期执政,是显赫一时的大人物。儿子中进士,当然要算权门盛事。朝廷上下来恭贺的人简直门庭若市,从四面八方飞来的贺诗无疑是满箧盈箱。令狐绹唯独看重罗隐这一首,并且说,比他儿子中进士还要使他高兴。读者不禁会想,罗隐究竟是何许人?是因为他的诗达到“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”的艺术高度;还是因为他拥有蜚声朝野,特别吸引眼球的政治光环?

罗隐,字昭谏,新城(今浙江富阳县)人。(辛文房《唐才子传》)说他“少英敏,善属文。诗笔尤俊。”辛文房搞颠倒了,人们一致认为,他散文创作的成就比诗还要好。就是这么一位诗文兼擅的大才子,在进士考试中却始终名落孙山。他虽屡败屡战,到头来还是屡战屡败!

有人说他“十试而不第”。这其中原因当然是朝政黑暗腐败。进士考试哪里凭什么才华,无非是皇帝说了算!《唐诗纪事》就有这样的记载,试录如下:

昭宗看到罗隐的诗章之后,欲以甲科处之。有大臣奏曰:“隐虽有才,然多轻易,明皇圣德,犹横遭讥谤;将相臣僚,岂能免于凌轹(侮辱)?”帝问讥谤之词,对曰:隐有《华清》诗曰:

桂殿层层佳气多,开元时节好笙歌。

也知道德胜尧舜,争奈杨妃解笑何!

其事遂寝。

那个大臣是谁,计有功没有说。从那大臣的话看:“将相臣僚,岂能免于凌轹。”很可能罗隐在有意或无意间,对这个大臣有过讥讽或嘲笑,因此,他怀恨在心,挟私报复,向昭宗进献谗言,说罗隐讥谤过唐明皇李隆基,还举《华清》诗作为例证。其实,我们就从这首诗看,涉及明皇的也只有两件事:一是“好笙歌”。众所周知,白居易在《长恨歌》中早就写过:“骊宫高处入青云,仙乐风飘处处闻。缓歌慢舞凝丝竹,尽日君王看不足。”这就怪了;白居易洋洋洒洒的长诗不算讥谤,罗隐仅“好笙歌”三个字能算讥谤吗?二是“杨妃笑”。大家知道,杜牧在《过华清宫三首》里也写过:“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。”罗隐不过重复前代诗人流传甚广的诗句,罗隐的初衷无非是用前朝的故事引起后人的警觉罢了,这有什么错?再说,罗隐诗中也说明皇道德胜过尧舜,这明明是歌颂前代帝王,怎么反说是讥谤呢?这不是典型的“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”?

罗隐这次进士考试的诗章很受昭宗皇帝赏识,昭宗本来“欲以甲科处之”。按照唐朝科举制度,进士考试共分“三甲”,第一甲有三名:“状元、榜眼、探花”。说不定,罗隐本来就是钦定新科状元哩!可是就凭那大臣的几句谗言,“其事遂寝”,这件事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被否定了。罗隐的政治前途也就这么不明不白、稀里糊涂地被葬送了。试想,罗隐纵然再考一百次,能有中进士的希望吗?

在仕进的道路上既然横下了一道铁门槛,为生存计,他只能奔走四方,寄食于节镇幕府。他一直就这么怀才不遇,穷愁潦倒!黄巢起义爆发后,为了避乱,他回到了家乡。直到晚年才投奔镇海节度使钱镠,好不容易当了个钱塘令这么个小官。

罗隐不但有满腹才华,也素怀匡时济世之志,他的名字就耐人寻味;他原名“横”。晚唐王朝已是风雨飘摇,他多么希望“横”空出世,“执大柄而定是非”(罗隐《谗书·重序》);挽狂澜于既倒,扶大厦之将倾。哪知他从宣宗朝到僖宗朝,尽管旰食宵衣、含辛茹苦,却始终不能见用于当世。面对有心报国,却无力回天的现实,他只能扼腕叹息:“斯亦天地间不可人也。”(《投知己书》)于是改名为“隐”。从此,“隐”迹江湖,逃名世俗!

也许是大自然在冥冥中的平衡吧,“自古逃名者,至今名岂微”。进士刘赞对罗隐的评价,真的是一语中的!罗隐尽管不能在政治舞台上一展鸿猷,他的诗歌却深受人民群众的喜爱。鲁迅就这样评价他:“诗亦颇有讽刺现实之作,多用口语,于民间流传颇广。”(《南腔北调集·小品文的危机》)

徜徉罗隐讽刺诗的艺苑,真的是百花竞艳,美不胜收。信手采来几朵芬芳四溢的小花,以飨读者——

按古代科考制度,考进士是最高级考试,叫“殿试”,由皇帝亲自主持,谁敢明目张胆地说半个“不”字?罗隐却独出心裁地以“黄河”为喻,揭露其中弊端。

且读《黄河》前四句:

莫把阿胶向此倾,此中天意固难明。

解通银汉应须曲,才出昆仑便不清。

自古以来,黄河经年累月都是混浊的,“阿胶”却可以澄清浊水。诗人说,请你不要把阿胶倾倒在黄河里嘛,因为上天为什么让它这么混浊,其中深意本来就闹不清楚啊!

那弦外之音不是说,科举考试之所以黑暗污浊,是最高统治者有意安排的嘛?

接着第三句说,就像黄河之所以上接银河是因为它懂得弯弯曲曲;那么“聪明”人就应该明白:你要想科举成功吗?就要用不正当手段,甚至以不惜牺牲人格为代价去阿附权贵!

第四句中说了其中原因:因为黄河“才出昆仑”(古人误认为黄河发源于昆仑),从它的源头就混浊不清。这就清清楚楚地向人们说明:科举考试一开始就被把持在权贵们手里,由他们暗箱操作!

用“黄河不清”来比喻科举考试的黑暗污浊,既具体形象,又切中肯綮;讽刺犀利,一针见血!明眼人一看便知,统治者又抓不住把柄,骂得痛快,又不露痕迹,这样的讽刺诗,怎不令人解颐?

请读《雪》:

尽道丰年瑞,丰年事若何?

长安有贫者,为瑞不宜多。

飞雪弥天,朔风凛冽,连旷野上的衰草枯枝也冻得瑟瑟发抖……

那些安居华屋,身着重裘的达官显贵、富商大贾们,酒足饭饱之余正围炉取暖。在箫管笙歌中他们高谈什么飞雪带着皇家的瑞气,是丰年的征兆!

诗人对此不由发出感慨:

“丰年瑞”吗?纵然是丰收年景又怎么样?那么繁重的赋税,那么高额的地租,穷苦人民还不是在饥寒交迫中挣扎?请你们睁开眼睛看看吧,在这飞雪严寒中,长安城里有多少穷苦人冻死街头!这样的“瑞”雪,还能多下吗?

明明是愤怒的揭露,却偏偏以从容的语调出之。这样的咏雪诗实不多见!

旋覆花属菊科植物,是一种常见的自然花卉。无论是田间小路,还是原野山冈,夏秋之交,随处开放。一簇簇,一丛丛,相依相伴,以淡淡的幽香和金黄的色泽装点着秋日风光,着实逗人喜爱。因为花的形状像金钱一般,所以俗称“金钱花”。世俗的命名碰撞出诗人灵感的火花,于是“金钱花”在诗人讽刺诗的艺苑中欣然绽放:

占得佳名绕树芳,依依相伴向秋光。

若教此物堪收贮,应被豪门尽劚将。

(《金钱花》)

乍一看,有幸得很,人们居然送来这么好听的名字:“金钱花”;细一想,要不是有名无实,定会惹祸上身。如果真的像金钱那样可以收集贮藏,那些豪门权贵们还不是拼了老命也要砍尽挖光?

有意思的是,诗人不是用“采”字,也不是用“摘”字,而是妙不可言地挑出一个“[插图]”字来。“[插图]”有“砍、掘”的意思,就是说,这些人会抡起板斧,挥舞铁锄狠砍猛挖,这不是把权贵们对民间财富残酷地掠夺、无厌地榨取讽刺得淋漓尽致、入木三分?

白鹭,也叫鹭鸶,这生活在江河湖畔或水田泽地的小生灵,凭借它洁白的羽毛和轻灵的双翼,赚得诗人们的喜爱。杜甫就是用“一行白鹭”来美化浣花草堂的春光;张志和也是用白鹭飞翔来装点西塞山前的风景;罗隐呢,却慧心独悟,从它洁白的羽毛下看出它奸巧的心机:

斜阳淡淡柳阴阴,风袅寒丝映水深。

不要向人夸洁白,也知常有羡鱼心。

(《鹭鸶》)

在淡淡的斜阳夕照中,你栖息在垂柳绿阴下,迎风颤袅的头上长毛倒映在澄澈的碧波中,煞是好看!白鹭啊,你不正是凭借美丽的外表来骗取善良诗人的赞美吗?其实,我早就看清你心灵的奸巧。何必向人们夸耀你的“洁白”呢?你整天栖息在水边,不正是在打鱼们的主意吗?

在现实生活中,那些大人老爷们,从表象看,衣冠楚楚,道貌岸然,俨然“道德家”模样;其实呢,哪时哪刻不是机关算尽?他们成天踮起脚尖、伸长脖颈,要么在窥伺谋取更高的官职,要么在计算攫取他人的财富,跟那鹭鸶何其相似!

这是小诗不正是对那些心怀叵测的伪君子们最辛辣的讽刺与嘲笑吗?

据《幕府燕闲录》载:广明元年(),黄巢起义攻进长安,濒临末日的唐王朝奄奄一息!作为皇帝的僖宗李儇,不是召集文武臣僚共商救亡图存之计,而是带着一个耍猴子的杂技艺人和一群猴子,向四川方向仓皇逃命!那群猴子也确实善解人意,不但善于扮出各种怪相,时不时逗得僖宗开怀大笑,还会像臣僚一样随朝站班。于是僖宗高兴了,赏赐弄猴人一袭红色朝服,也就是“赐朱绂”,封他四品官衔,号称为“孙供奉”。(“孙”,并不是弄猴人的姓氏,而是“猢狲”的谐音,意即靠耍猴子供奉皇帝的官)面对

僖宗这种视朝政为儿戏的荒唐事,诗人写了一首诗《感弄猴人赐朱绂》:

十二三年就试期,五湖烟月奈相违。

何如学取孙供奉,一笑君王便着绯。

想想自己吧,10多年来,为了通过科举考试进入仕途,好实现报效国家的夙愿,只好抛开家乡的“五湖烟月”,旅食京华,到头来却“十试而不第”;倒不如眼前这个耍猴子的“孙供奉”,只要猴子耍得好,博得君王一笑,就能弄到四品官职,穿上绯红色朝服哩!

乍一看,有满腹才华倒不如一个耍猴子的,诗人仿佛是自我调侃;深入一想,作为一代封建帝王,不重人才,不恤国事,兵临城下,还只图自个儿快活,僖宗该是昏庸糊涂到何等程度!

措辞平静而冷隽,讽刺却深刻而犀利!

其实,罗隐的诗章不只是善于讽刺,也蕴涵着深沉的人生哲理。

请读《蜂》:

不论平地与山尖,无限风光尽被占。

采得百花成蜜后,为谁辛苦为谁甜?

蜜蜂这一惹人喜爱的小生灵,常常成为诗人们歌唱的对象。有人歌唱它博采百花的勤劳,有人赞美它营造蜂房的智慧。罗隐呢,却别出心裁地提出一个耐人深思的话题——

蜜蜂为了采集百花,或飞翔于高山,或活跃于平地,整天出入于嫣红姹紫之间,从表象看,似乎是“风光占尽”;其实又何尝不付出更多的汗水?蜜蜂啊,你这样辛辛苦苦采得百花之后,又酿造成甜美的蜂浆,你究竟是为了谁呢?

无疑,诗人旨在讽刺那些一心聚敛财富的人。他们或倚仗手中的权力,或凭借心中的机巧,疯狂搜括,肆意掠夺,苦苦钻营,百般聚敛,终于积攒了那么多财富。他有没有想过:“终朝聚敛苦无多,及到多时眼闭了。”(《红楼梦·好了歌》)到头来能逃脱人生的宿命吗?

如果深入一层去想,我们更可以获得有益的启迪:

是啊,无论你是荣居高位,还是身处基层,尽管你也享有人民给予的“风光”,又何尝不是辛辛苦苦?可是,你究竟是以不顾个人得失为代价,一点一滴为人民创造财富呢;还是不惜损害别人的利益,不择手段地为个人聚敛钱财?是在成就令人敬佩的道德楷模,还是堕落为遭人唾骂的奸猾市侩?这既不由上天裁定,中间也并不隔着深沟大壑,无非就在你对人生价值取向的抉择之间。“为谁辛苦为谁甜”?从字面看,是说“蜂”的劳动,说到底,正是提出一个人生观的问题。

在世风浮躁、物欲横流的今天,朋友,当你在紧张工作或学习之余,啜上一杯香茶,读读罗隐几支小唱,难道不像服用一帖心灵的清凉剂吗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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